麗江古城面臨亮「黃牌」之憂
十年前,1997年12月4日,麗江古城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與雅典、羅馬、威尼斯等偉大城市比肩;十年後,2008年1月中旬,古城被指責過度商業化、原住民流失,聯合國派出檢查組,麗江面臨亮“黃牌”之憂;假若再過一個十年,反觀現在正在發生的一切,不知是一場復興還是一場毀滅?
麗江古城作為世界文化遺產,“這是它的幸運,但它同時也面臨著選擇,是拋棄它的日常生活傳統,拋棄它作為一個活著的古老城市的那些使它具有活力的東西,把它變成一個死掉的遺產,一個古代城市的標本?還是認真思想,這個城市曾經有過,今天依然在延續的傳統,是否真的對於現代世界只是一種過時的老掉牙的東西?”(於堅《倖存之城-大研鎮記》)
公元1252年,忽必烈率大軍南征雲南,革囊渡江取道麗江,納西首領阿琮阿良赴江口迎接,並幫助元世祖攻陷大理。面對強大的入侵,納西先祖憑借弱小民族的生存智慧求和,使自己的人民與文化免於屠戮。自此,“麗江”有名;自此,大研古鎮平地而起,四方街敞開道路接納八方客商。
800年光陰荏苒,中原地區王朝更迭,戰亂頻仍,而地處西南邊陲的麗江古城及其承載的文化在經歷地震、大火及革命後仍得以倖存,10年前,1997年12月4日被評為世界文化遺產。
十年僅是歷史的一瞬,然而這十年麗江的變化幾乎超過了過去800年的總和。如今,湧入麗江的不是蒙古戰車和鐵騎,而是源源不斷的遊客和老闆,他們帶來麗江的不是馬刀與盔甲,而是快速增長的旅遊收入和巨額資本。
雕樑畫棟、小橋流水的古城在市場經濟大潮的衝擊下搖搖欲墜,詩人、專家、學者和小資們感歎:在酒吧街的燈紅酒綠中,在小販的叫賣聲中,古樸一點點褪去,麗江古城正變成一具沒有內容的空殼。他們甚至宣告:“麗江已死。”
去年6月,在新西蘭舉行的第31屆世界遺產大會上,麗江古城、故宮、長城、圓明園、布達拉宮和雲南三江並流6項中國世界遺產被要求在大會上就管理上出現的問題作解釋。
麗江,在全世界面前,又一次站上了歷史的關口。
當納西古樂邂逅周傑倫
“我們納西古樂的價值,就在於它沒有改變。”2008年1月14日,大研納西古樂會會長宣科對坐在台下的聯合國官員說。
這位絕頂聰明的麗江文化名人事先知道,台下的貴賓這次來麗江不是專程來聽他的古樂的,他們執行的是第31屆世界遺產大會的決定:實地考查麗江古城並提交報告。這個報告對於麗江是否會被列入世界遺產“瀕危目錄”(即亮“黃牌”)至關重要。
那次大會上,聯合國對麗江古城的商業化和原住民的遷出表示擔憂,提出三條建議:制定古城及其周邊總體規劃,以保護遺產及其周邊環境的完整性;制定恰當的土地使用規章制度和針對擬建的開發項目影響的評估程序;繼續為本地民房所有人提供支持,使其能夠根據傳統建築方式對其民房進行維護。
聯合國官員到來之前,古城街道上的青石板被沖洗得光可鑒人,沿街的部分商舖關門大吉,而仍開門營業的店員被要求必須穿上納西民族服裝。很多納西老人,有組織有秩序地來到四方街,跳起了傳統舞蹈。
一曲古樂演奏完畢,宣科先生戴著眼鏡、穿著長衫站在聚光燈下感歎,現在的很多年輕人不喜歡納西古樂了,他們將一個在舞台上跳來蹦去的人視為偶像,“這個人的名字叫周傑倫”。
1月11日,一場彙集了周傑倫、蔡依林等當紅歌手的“音樂盛宴”在省城昆明舉行。“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兮……”周董當晚一邊揮舞雙截棍,一邊引吭高歌令體育場內的3萬“粉絲”興奮不已。
“還好周傑倫沒有來麗江。”宣科話還未落音,台下的百名觀眾笑成了一片。
然而,這位78歲的老人家對自己的樂隊還是有充分的自信,每當麗江有重要人物或貴賓到來,必然會被領進他的會場,聆聽這些在中原早已消失而被納西民間保存至今的洞經音樂。
宣科的自信還來自於,他經過30年的奮鬥,帶著一支由農民、教師、裁縫、和尚、馬鍋頭、建築工、鞋匠等非專業人士組成的“三老”樂隊(樂師老、樂器老、樂曲老),去過大不列顛、法蘭西、西班牙、日本,為國王、領袖、大學教授演奏,把一種瀕臨死亡的音樂及浸透其間的民族文化呈現給世界。
古樂過去只是納西族在田野間農舍前的自娛自樂,現在成為每晚上一個半小時班就可月入1500元的行當,很多老人排著隊想進大研納西古樂會,因為還有出國演出、被重要人物接見的可能。
與此同時,麗江也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窮鄉僻壤一躍成為舉世聞名的旅遊聖地,遊客與旅遊收入爆炸式地增長。2006年麗江旅遊人數是400萬,旅遊總收入46.29億元,去年達到了540萬,實現旅遊總收入57億元,而1995年這兩個數字僅為84.5萬和3.26億元。
古城的靈魂正在離開
1930年,宣科生於麗江古城區,作為一個牧師的兒子,他有一個德國保姆和一個德國家庭教師,他上過教會學校,所以說自己的英語“了不得的好”。
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麗江被田野所包圍,冰雪的融水潛流其中,玉龍雪山在藍天下崛起,綠油油的冬小麥在風中泛起道道麥浪,一直連綿至雪山腳下。童年宣科眼中的故鄉,也是美籍奧地利人約瑟夫?洛克心中的“香格里拉”,還是俄國人顧彼得筆下的“被遺忘的王國”。
那時古城裡禪院、喇嘛寺、道觀、孔廟、基督教堂並存,四方街上出沒的不僅有納西族農民,還有藏族馬幫,白族工匠以及漢族商人,儒、釋、道、巫等多種文化在城裡碰撞交融,而居民的生老病死、祭祀祈福都在其中。
現在走出古城看到的是寬闊的馬路,汽車飛馳而過留下油煙和塵土,連片建好的和在建的樓房與別墅,而這些建築千篇一律都是由鋼筋水泥構造,從大洋彼岸複製到中國沿海,又從東部複製到西部,同古城中的“三坊一照壁,四合五井天”格格不入。
學者專家最擔憂的是,古城的靈魂正在離開軀體。
麗江古城能申遺成功,既靠有形的建築群落,更是靠存在於街頭巷尾間的納西市井生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正是看中它是“保存濃郁的地方民族特色與自然美妙結合的典型”,才授予其桂冠。
但目前古城核心區域都商舖客棧林立,原住民紛紛將房院騰出給外來商人獲取一年十幾萬的租金,並用這筆錢在新城購置洋房,他們搬走家當的同時還搬走了在城中存活了近千年的民俗文化。
顧彼得,這個多愁善感的俄國貴族,60年前為躲避革命逃至中國,最後來到麗江,被玉龍雪山和“可愛的土著”所傾倒,找到了心靈的歸宿。
他竭盡所能地讚美古城,因為這裡沒有旅遊、廣播、電影、俱樂部等“一切遮蔽時間的可怕手段”;他讚美納西古樂,認為“它是眾神之樂,是一個安詳、永久和平與和諧的國度的音樂”,有人不能領會覺得古樂單調,那是因為“他們的心情還沒有達到應有的平靜和安寧”。
古城的酒吧街,如今每晚都充斥著顧彼得說的“一時勝利的歡呼聲,失敗的慘叫聲,垂死的呼叫聲以及狂歡節那種不協調的尖銳刺耳的叫喊聲。”男男女女在強烈的節奏中扭動身軀,酒吧服務員則不知疲倦地拉歌領舞,他們身著少數民族的服裝,但唱的是流行歌曲。
“我剛剛要睡著,又被吵醒了,剛剛要睡著,又被吵醒了。這些狗男女。”宣科說,他最終無法忍受夜晚的喧囂,搬離古城住進了自己在城郊佔地86畝的莊園中,聯合國的報告中還提到了他的遷出。
宣科位於古城的家,現在是一間客棧。
倖存的世界遺產和新的淪陷
顧彼得抵達麗江之前,洛克博士在美國《國家地理雜誌》發表的文章和圖片,就讓麗江及其周邊進入了西方的視野。
1949年,讓顧彼得始料不及的是,源於俄國的革命很快燃燒到了中國,雖然“離開麗江的念頭或許永遠是不可忍受的”,但他和他的朋友洛克博士還是依依不捨地告別了麗江。
那一年,宣科參加了革命縱隊,成為“紅小鬼”,解放後他當上了昆明文工團的樂團指揮。然而,好景不長,1957年反右,宣科鋃鐺入獄,此後的21年間都在個舊錫礦勞動改造。
這段時期,麗江很多寺廟被拆除,和尚被勒令還俗結婚,在古城之外,人們揮舞著紅本本在毛主席的塑像前喊口號。現在情況又有新的變化,這個塑像被抽掉了底座移到一旁,因為其後面建起了一家名叫“香港會”的酒店,它正好擋住了酒店大門。
“文革”中,喜愛古樂的老人們不再湊一塊兒演奏,將樂譜藏燒掉,他們心癢時只能偷偷擺弄樂器,不敢讓紅衛兵聽到,通過口傳心授的方式把一些曲目堅守下來。
納西族文化的核心東巴文化,這時幾乎遭遇滅頂之災,東巴們停止了一切宗教活動,用象形文字書寫的東巴經典被大批焚燬,倖存下來的古籍在2003年被列入《世界記憶遺產名錄》,而麗江可能是全球惟一同時具有三項世界遺產的地方。
在那場“砸碎舊世界”的運動中,和力民還是一個十幾歲的中學生。同學們沒收了一大籮筐東巴經準備銷毀,他覺得上面的圖案很漂亮,偷偷留下了兩本。高考恢復後,他進入了大學學習中文,納西學者和志武的講座讓和力民重新發現了自己的民族,認識到東巴文化巨大價值,他下定決心為傳承東巴文化奮鬥一生。和力民現在是麗江東巴文化研究院的研究員,獨樹一幟的是,他本人既是一個研究者,又是一個東巴。“我當初應該多藏幾本。”談起那個瘋狂年代的無知,和力民感到心痛。
1982年,和力民放棄留校和從政、毅然要求回到故鄉搶救東巴文化時,宣科已被甄別回家,成為一名中學教師。勞改犯生活讓他的兩根肋骨陳舊性骨折,但並未使這個熱衷插科打諢的人心靈受挫,相反他更具幽默感。宣科和一幫老人開始恢復重建大研古樂會。
那時古城的遊客多是外國人,他們逃離工業文明發達的西方,來到遙遠如神話般的異域,追尋洛克的足跡,復活人心深處關於鄉土、關於大地的記憶。
20年後的中國文化小資們具備了足夠的實力時,故鄉早已被鋼筋水泥和工業污染攻陷。然而,這個時候背著背包來到大研鎮,會發現這兒的鄉野也在消失,古城已經淪為現代都市中的孤島,充斥其中的是喜愛購物的團隊。於是,他們沿著公路向北,向北,再向北,走進喜馬拉雅山脈,走進大地的更深處。
藏族青年尼雅畢業於雲南藝術學院,在省城學習生活了多年,當昆明的老街和梧桐樹消失殆盡時,他回到童年生活過的地方,在四方街附近開了個畫廊賣自己的油畫,並在畫廊後面的小屋則以不菲的價格賣點燒烤。
尼雅和他的朋友們對麗江急速地繁榮感到厭惡,將小屋的窗戶用磚頭堵死,每晚彈琴唱歌製造歡樂。提起已通車的青藏鐵路和臨近完工的大麗鐵路,尼雅無奈地說:“你看,我們已經無處可逃。”說畢,他指了指頭頂的天窗。
申遺成功與“文化自覺”概念提出
古樂會售票公演之初,宣科流利的英語派上了用場。“他在古城的街道上,或者到賓館酒店裡去找老外,向他們推薦,拉他們來聽古樂。”79歲的老樂師王正武說。
那時的麗江人,並不覺得自己的家鄉很美,恰恰相反,大部分人認為,旅遊應該去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即使在省城昆明,知道麗江及納西族的人也不在多數。“是申遺和旅遊業的啟動讓我們發現了自己。”古城管理局副局長和建芳說。
和建芳還記得,當時古城裡有人掙了錢建了洋房,大家都很羨慕,“但現在看來絕對是敗筆”。當年,一條水泥大街已經推平了一些老房子,修到了四方街的附近。1986年7月,雲南工學院建工系教授朱良文給時任雲南省省長和志強同志寫了一封題為“緊急呼籲”的信,說新街像一把尖刀已經插入古城的心臟。
和志強立即批示,保留古城不僅是為了研究頗具特色的納西族民居建築的需要,也是為了適應開放和旅遊所必須,要求麗江地方官員認真研究,務必做到保留古城。一位強有力的納西族省長,讓古城躲過了一劫。
今天威脅古城傳統民居的,不是政府的文件,而是外來商戶為了擴大經營面積的隨意改建。酒吧街的很多酒吧,僅在外觀上保持了一個空殼,內部構造早已面部全非,除了木頭柱子,看不出任何納西民居的風格。
2006年,麗江政府批准實施了由朱良文主編的《麗江古城傳統民居保護維修手冊》,將古城建築的樣式風格制度化,規定維修必須遵循“修舊如舊”的原則。2006年1月1日,《雲南省麗江古城保護條例》開始實施,將古城的保護提到省級層面進行規範。
1994年10月的滇西北旅遊規劃會被稱為“麗江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會議的閉幕式在麗江舉行,和志強省長宣佈了省政府作出的12項重大決定,其中就包括麗江古城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玉龍雪山還在那兒,但我們的意識變了。”和建芳說。
回首過去,很多麗江人認為1996年2月的那場7級大地震對麗江的意義不亞於申遺成功。大地的顫抖讓世人記住了這個邊陲小城的名字,“讓納西民族覺醒,開始自覺地保護古城和自己的文化。”和力民說。
和建芳在賑災中上任大研鎮鎮長,按照麗江行署的指示,對古城部分民居和古建築進行了恢復性建設。而宣科和他的古樂會也在這次災難後名聲大震。1997年2月,樂團受末代總督彭定康之邀赴港參加國際藝術節,吸引了國際媒體的眼光。
香港回歸後,1997年底,麗江申遺成功,與雅典、羅馬、威尼斯等城市比肩,作為人類文明最燦爛的成果之一得到舉世承認。
然而,這一年還發生了一件幾乎不為人知的事情。時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的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在北京大學開辦的第二屆社會文化人類學高級研討班上首次提出了“文化自覺”的概念。
費孝通指出,認知、理解和詮釋自己的民族文化歷史,聯繫現實,尊重並吸收他種文化的經驗和長處,與他種文化共同建構新的文化語境,這就是“文化自覺”。文化沒有了能延續下去的種子,生命也就不存在了。“歷史和傳統就是我們文化延續下去的根和種子。”
麗江此後十年的發展似乎印證了費孝通的話。“機械文明”和“信息文明”在西方是分階段發展的,而在中國卻重疊在一起。遼闊疆土上發生的變化之迅速,以至於人們還未來得及分辨傳統中的精髓和糟粕,許多種子及其土壤就已經不復存在。
“羊毛出在票身上”
宣科功成名就。他的書房中掛著任繼愈和金庸的題詞,還有他與張藝謀等名人的合影,他現在的頭銜之多,一張名片無論如何也無法容下。
前些年,納西古樂不乏虔誠的聽眾。老樂師們還記得台下燭光閃亮的情形,據說有聽眾跪著聽完演奏,還有的情不自禁淚流滿面。“現在那樣的聽眾已經見不到了。”宣科的弟子楊金蘭說,來聽古樂的人整體素質不如從前。
有人甚至將宣科譽為“中國文化產業第一人”,認為他將“文化搭台,經濟唱戲”這一流行於地方政府的口號,通過實踐發揮得淋漓盡致。
然而,當各種冠以“文化”之名的產業方興未艾之時,當初不遺餘力推動其發展的宣科們又開始擔憂。如今麗江隨處可見以“東巴”打頭的行當:東巴銀器、東巴烤魚、東巴T恤、東巴香煙、東巴裹裙……林林總總,其實很多商販們根本不知東巴為何物,將納西文化和東巴教混為一談。
束河古鎮有幾家賣普洱茶的小店生意不好,當地人開玩笑建議老闆將招牌改為“東巴普洱茶”。“這是文化的畸形變異。”和力民說。
宣科的財富與成功啟發了很多人,效仿者將檯子搭在了古樂會對門,唱起對台戲。同時,很多遊客到古樂會是衝著這名傑出的“脫口秀”主持人去的,宣科出場時站票都有人買,而他離開麗江的時候,門票收入甚至會少一半。
據說,宣科本人開始排斥通過導遊帶團來增加聽眾,但激烈的競爭讓他不得不接受這一通行的方式,節目單也較從前作出了一些調整,除古樂外還增加了一些民間小調。老樂師還在台上吟詠《愛蓮說》,主持人說之所以選擇這篇古文是受到了“八榮八恥”感召。
“羊毛出在票身上。”這是目前宣科最愛說的口頭禪。
更大的對文化及土地的開發來自房地產商。著名的地產策劃人王志剛登上麗江的文筆峰後,提筆點下“風、花、雪、月、湖、光、山、色”八個字,之後不久一個高爾夫球場及連排別墅將文筆海圍住。此前,位於玉龍雪山風景區內的“雪山高爾夫”曾受到環保人士的詬病,被指其在球場草坪上施農藥污染了環境。
2006年4月,媒體刊登了宣科炮轟張藝謀的消息。報道稱,宣科“堅決反對張藝謀在麗江搞什麼《印象麗江》!如果搞了《印象麗江》,破壞了古城麗江的天然景色,張藝謀將成為麗江老百姓的千古罪人!”
“印象麗江,應該是麗江印象才對嘛!這個名字首先不符合漢語語法。”宣科笑著說,後來張導飛到麗江與他溝通,解釋說沒有污染,“現場一個煙頭都找不到”,“我說你弄幾百人在那裡又唱又跳,這是噪聲污染吧?”
宣科的反對並未奏效,是年7月23日,《印象麗江》在海拔3100米處正式公演。
“過度商業化”與古城保護之爭
穿過千家萬戶門前屋後的流水是古城的靈性所在。老人們回憶,當年水中魚多,可以在家先將水燒開,再去撈魚下鍋。開發旅遊前,水流不像現在僅僅是種景觀,而是維繫著居民們的日常生活。家家戶戶自覺分時段用水,早上的取飲用水,飯前飯後洗菜,晚上才洗衣服,而誰家都不會將碎碗丟進水裡。
外來商戶增多後,很多人開始往水裡亂扔亂倒。2003年“非典”期間,所有店舖停業一個月,政府利用這一契機實施“三線入地”,鋪設了排污網管,如今古城裡看不到電線桿,但是在水流離開古城的地方,各種垃圾沉在水底,那裡遊客罕至。
在聯合國作出提醒之前,麗江就遭到了很多批評。“愛之深,責之切。這是可以理解的。”雲南省社科院副院長、納西學者楊福泉認為,但不能不顧古城的歷史,片面指責麗江“過於商業化”。
在漢語中,“城”的本義為“城牆”,但大研鎮是沒有城牆的,作為城市其更偏重於“市”的意義。“古城本就是為商業而建,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和建芳說。她還提供了一個數據,在古城經商必須有管理局頒發的《准營證》,現在古城共有6200多戶居民,但開出的《准營證》只有1600多戶,而抗日戰爭時期外地人來古城經商的有2000多戶。
“總不能讓納西人仍穿著皮毛,繫著草繩吧?”玉水寨老闆和長紅說。他正致力於將旅遊開發與東巴文化傳承結合起來,他請和力民做顧問,把自己的景區打造成“東巴聖地”。但是,學者與商人看問題所處的角度不同。“我們常常爭論。”和力民說。
大研鎮的居民有200多個姓氏,是一個典型的多民族融合的古城。和建芳認為,納西文化具有強大的包容性,歷史上將進入麗江的其他民族都融入其中,所以她有信心在將來“不是別人同化我們,而是我們同化別人”。
這種自信心在納西族官員中並不少見,甚至有人認為即使聯合國真亮“黃牌”也無妨,因為麗江已經具備了足夠的知名度。
“這是很危險的,而且是盲目的。”楊福泉指出,舉個最簡單的例子,舊時代由於交通不便,外來人進入麗江後很可能就定居下來,但今天的情況完全不同,很多人可能賺夠了錢便離開,把問題留給原住民,而且現實是,太多東西需要搶救,還處於瀕危狀態。
麗江官方早已意識到了情況的嚴重性,10年間累計投入10多億元資金用於保護古城。去年12月21日,召開了古城保護管理萬人大會。會上,市委書記和自興號召“新一代麗江人”,不論是本地居民還是外來投資、經營和從業者,全民動員保護古城,“使麗江的民族文化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中綻放出更加奇麗的色彩”。
那次大會還決定,從今年1月1日起,免費開放黑龍潭公園,為古城減負。
古城管理局不允許玉石、現代服裝、桑拿按摩等行業進入,並規定每個鋪面只能掛一個招牌。電影《千里走單騎》拍攝過後,大紅燈籠高高掛,在古城的商家中蔚然成風。在聯合國來視察前,這些燈籠已經被強行撤下。
“小巴黎”酒吧的老闆薛瑞清稱那次會議“令人振奮”,她認為古城內的外來商人要學習本地文化,提高服務的品質。
和建芳說,古城未來的理想狀態是,城裡商家能夠提供“五星級”品質的服務,獲取“五星級”的報酬,接待的遊客比原來少了,但賺的錢相反更多。
“小巴黎”在酒吧街算是老店,薛瑞清說自己一直堅持走“靜吧”的路子,不像很多鄰居搞迪高,她和自己的法國先生很注意保護房子的結構,沒有將其打通,也不會打著“艷遇”的招牌來吸引遊客,而“艷遇”被和長紅稱做“麗江新文化的代表”。
然而,她的酒吧在夜晚遠遠不如其他酒吧熱鬧。
像玉龍雪山的雪,一年比一年少
麗江古城不同於其他文化遺產,它是“活的”,而且四通八達,僅僅保護建築相對容易,但同時要保護其中的民俗文化就難得多。
雖然政府出台了包括給予生活補助、免費修繕房屋等等政策鼓勵原住民留在古城,但都難以比擬出租房屋獲得的豐厚回報。他們不斷遷出古城,正像玉龍雪山上的雪,一年比一年少。
費孝通說:“文化自覺只是指生活在一定社會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既不是“全盤西化”,也不是“文化回歸”。他說,文化自覺的根本目的是為了“加強文化轉型的自主能力,取得適應新環境、新時代文化選擇的自主地位”。但費孝通承認,這是個艱巨的過程。
“你不能指望我們這個小地方、小百姓一下子解決世界性的難題啊!你說是不是太難為我們了?”和自興曾對媒體說過。
“如果麗江在發展的同時成功保護了自己的文化,並融入新的因素,那麼可以給中國乃至世界提供一個範例。”楊福泉說,但前提是,必須將這提高到國家的層面來考慮,對麗江古城世界文化遺產的保護不僅是麗江的事,全世界都看著中國。
在發展旅遊業的同時,麗江近年還提出“水能富市”,目前金沙江中遊河段的“一庫八級”水利水電工程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這讓聯合國對麗江境內的另一世界遺產“三江並流”感到憂慮。
去年11月,宣科突發腦淤血。“差一點就過去了。”他指指後腦勺笑了笑。麗江市的官員很緊張,從省裡和北京請來專家,終於把他搶救了回來,此前,中宣部副部長歐陽堅曾在北京對他們說:“宣科先生是麗江的財富,要加緊對他的保護……”
古樂會的老人們“如同老樹的葉子掉一片少一片”,雖然有年輕人作為新鮮血液補充進樂團,但他們沒讀過私塾,而且喜歡簡譜而不是工尺譜。“韻味不在了,不能像老人們那樣能將古詩詞的韻味傳到指尖。”
1月17日,聯合國考察組離開了麗江,宣科到省城參加政協會議。古城裡賣裙子的小姑娘脫下了納西服裝,酒吧裡又響起了強勁的迪士高音樂。
老樂師們像往常一樣正襟危坐於台上,83歲的和志強敲響十面雲鑼,用滄桑的聲音喊“浪---淘---沙”,6名納西女歌手唱道:“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在離古樂會不遠的另一條街上,身著民族服裝的酒吧女店員們正在扯直嗓門拉歌:“對面的女孩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
本文文字作者:南方都市報記者 盧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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